第二十六章 批发商
1980年的“五一”劳动节,最有意义的一件事,就是中南海“伟大领袖”故居重新开放,有计划地安排群众参观游览。 而“五四”青年节当天,发生的最为重大的一件事,是“民航京城管理局”和“香港航空食品有限公司”合资经营的“京城航空食品有限公司”在首都机场开业。 其意义在于这是京城的第一家合资企业。 至于整个五月,对社会造成轰动影响的最新事件,则是刊登在《国家青年》第五期杂志上的一封由黄晓菊和潘玮共同署名为潘晓的读者来信,《人生的路啊,怎么越走越窄……》。 这一封诉说青年对生活发表苦闷的文章,因为太具有时代的现实意义,且感情真挚而激愤,终于引发了六万封来信读者的对“当代青年思想意识形态”的大讨论。几乎“热”了整整一个夏天。 无独有偶,同样是这个月。丹东电视台和国家电视台联合录制的电视剧《新岸》,也在银屏上播出。 这部电视剧是根据报告文学《走向新岸》改编的。女主角的原形刘艳华恰恰是一位曾经失足的女青年。她在重新寻找生活方向的过程里一次次受挫,所遭受的社会歧视、冷遇,和难以摆脱的心里阴影,同样引发了许多人的同情和深思。 于是《新岸》播出后,与“潘晓讨论”形成了一种互动的思想浪潮。竟让整体社会都开始关心生活中的一个异类现象——失足青年。 但说实话,这对洪衍武可不是什么好事。 因为首先这种社会现象重新揭开了他心里某处的伤疤。 在刘艳华的身上,他分明看到了“糖心儿”的影子。这让他克制不住地重新思念起她来。说不好什么时候,抽不冷子,心里就会乱一阵,疼一会儿。 他又忍不住给“宝姨”打了电话。但和想象中一样,依然没有音信。“宝姨”还是安抚他,保证有了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他。 但这种牵挂,这种惦念,是让人心乱如麻、以成眠的。 其次,就是洪衍武本人作为“失足青年”的现成例子,一下变成身边人眼中的焦点了。 凡是他认识的人,不论邻居还是同事,总要把带有同情和矛盾的眼神凝视在他的身上。 不但边大妈要找他谈话,认识的那三个警察也挨个来找他,了解他的思想动态。 这种滋味让人可实在别扭,而且盯着他的眼睛一下多了,也弄得他干什么都不方便了。 要知道,现在洪衍武可是忙得很呢。就为了持续不断换过来的外汇券,他必须保证充足的现金来源啊。 就说几个月来他把库存的电器处理了一大批,而且“刺儿梅”的钱暂时还可以挪用。但他手里现金也就十七八万,严格说也就勉强够维持俩月的。 幸好他手下有的是人。为了多做点生意,他就从电影院门口抽出二十个机灵人儿来。每天让这帮小子拿假介绍信泡在京城旅馆里。跟各路采购员交朋友套磁,拉生意搞推销。 而他和陈力泉亲自负责采购,做现场交易。 但这样,每天下午他们就不能着家了,怎么也得天黑了才能回来呢。 要说搁平时没事,现在可就不行了。因为谁见面儿都问问他们俩“又回来这么晚啊?”“忙什么去了?”光每天糊弄、敷衍周围这帮人,让人家不起疑就够费劲的。 这反倒是让人感到一种“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”的苦恼了。 另外还有一件事洪衍武也在抓紧事件办。那就是在抢在月中之前,他还得尽全力再收敛一次印石和字画。 为这个,他把买“猴票”的事儿都往后拖延了。 怎么这么急呢? 不急不行啊。 敢情由于经常收购,他已经成了一些店铺的熟客了。上月末,有些店就告诉他了,说紧急接到上级通知,5月15日到5月17日,店里所有的好东西,至少有小一半要造册,收拾好给送走。 这是因为5月31日至6月23日,京城要在香港举办首次的出口商品展览会。上面考虑产品的多样性,临时增加工艺品一项。 他心里当然明晰啊。这些好东西国内是白菜价儿,外宾、港客到了京城,就专买爱这些东西。现在要主动给人家送到那边儿去,还能回得来啊? 还别说这个了,十有八九出去一次,国内的干部就明白行市了。等他们回来,这些东西不跟着涨价才怪呢。 买!必须得买!时不我待啊!怎么也得爷挑完了,才能轮到这帮“港怂儿”啊。 就这么着,这些事儿都凑在了一起,还能让人拾闲儿吗? 说实在的,每天下午洪衍武就跟消防员紧急出动似的,带着陈力泉满京城的乱串游。 一会儿琉璃厂,一会儿旅馆,一会儿又奔友谊商店,一会儿又去“天桥剧场”取货。 不过什么事情都是多面性的。还别看这么支应着四面八方,够让人上火着急的。可这种情况下,也有让洪衍武颇为欣慰和舒畅的几方面。 第一是如今有边建功的帮忙,可顶了大用了。 这个月这小子的车完全就让洪衍武给包下来。每天下午拉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四处跑。 这样,不但免除了携带大量现金的不便,节省了洪衍武的时间和奔波之苦,连拉货取货都特别方便。也降低了大街上碰上熟人的可能。 边建功这人还可靠,知道洪衍武倒腾东西就够了,其他绝不多问多说,就老老实实车里等着。甚至还能在边大妈面前帮忙周旋呢。 当然,他本人干这个也划算。洪衍武绝不肯亏待朋友,给的价儿超出包车两倍呢,一个下午五十块,大家都高兴。 第二是洪衍武买的印石字画,用外汇券是难以想象的划算啊。 要知道,工艺品是当时为数不多可以划价的商品,店里本身就有一定自主权。上面又有外汇政策,用外汇券和人民币买东西根本是两回事。而且现在洪衍武还跟好多店员熟悉了,暗中许点好处拉拢拉拢也就成内应了。 这样里应外合加上购买量巨大,洪衍武居然能用六十块外汇券买到店方开价一百元的东西。他过去费尽口舌才能打个九折,这么一比可太值当了。 里外里刨去所有成本,他光把东西买到手,就已经接近一半的利了。那还不可劲儿招呼啊? 第三呢,有关外汇券弄到手后怎么再倒腾出去,洪衍武的思路也完全正确。 他用外汇券做介质,把“友谊商店”当成货物批发站的决定,简直太明智了。 和买工艺品是同样的道理。由于“友谊商店”承担的外汇任务不断加码。在上级领导给予的压力下,从未动摇过的商品定价就像工艺品商店那样出现了缺口。 为了确保完成任务,商店领导暗自给柜台人员一个政策,说如果顾客确实想买又为价格犹豫,那么服务员就可自主把价格调低一些。 这个折扣极限大约是百分之十。而如果购物金额超过一定数目,还可以更低一些,最低能到百分之二十。 这样就是说,像洪衍武这样嘴管用会侃价的。光靠这个“潜规则”,他就能有百分之十三的利润了。 可这还不算完呢。买了还有一卖呢。 “友谊商店”里那些稀缺货物,全是较高质量、较高消费的紧俏奢侈品。对那些没有外汇券的人吸引力太高了。说梦寐以求是实事求是,说让人都快想疯了也不算夸张。 因此洪衍武倒腾出去的货就是卖方市场,抢手至极。加价销出去丝毫不成问题。有的时候甚至是无心插柳,甚至是闪电速度。 比如说有两个山东的采购员想买两台黑白电视,洪衍武从“天桥剧场”提了库存直接就把电视送去了。 没想到和俩山东人一见面,他们又看上洪衍武和陈力泉脚上的尖头皮鞋了。问这鞋能不能搞来些。 那正是洪衍武他们在友谊商店里买的,外面没这么漂亮的样子。洪衍武就按商店官价又加了百分之五十报价。 没想到这么高的价钱,俩山东人压根没犹豫,张口就要三十双。还问他有没有什么时髦的女鞋。 结果除了两台黑白电视,这俩山东人最终从他手里又买了五十双男女皮鞋。合着皮鞋钱比两台电视都贵,花了一千六百多呢。 所以这种交易的厚利里面,最关键的地方除了卖的东西好,还存在一个很精妙的算术问题。 打个比方,洪衍武可以用八十块外汇券能买到商店里标价一百块的东西,然后再按一百四十元高价卖给别人。这就是百分之七十五的利润。 如果减去给“小媳妇儿”的过手钱、车马费、旅馆房间,还有拉生意那帮小子的提成。仍然能有近百分之六十的利润。 这就是说光卖这批皮鞋,洪衍武就挣了六百块。 比那些普通黄牛,黄蜂一样地忙碌于倒腾外汇券,从中只赚百分之十几的利润,挣得多得多,而且还好销。 要是洪衍武再狠点呢,把八十块的东西卖到一百六,毛利可就有整整一倍了。 所以别看是一样的外汇券,但却是不一样的境界啊。 这世上,有人穷尽一生挣钱养家,有人却能坐地生财轻易生发。差距就在这儿呢。 尽管仍旧是“术”的境界,但洪衍武靠自己的精明算计,一步就站在了比大多数人都聪明的位置上。这种成绩可不是随便一个人“重生”,然后照搬历史经验就能实现的。 如果客观地来评价他的手段,其实已经完全脱离了“票贩子”的范畴了。实质上他搞得生意要高级许多。 如果比较恰当的描述一下,应该是——“暂时垄断性的奢侈品批发”。